在國家機構之上、表面權力的外殼背後,國家權力的核心其實是——擁有超級效能和權能的「祕密警察機構」。

重用警察,將其當作唯一的權力機構,忽視軍隊擁有的威懾力,這正是所有極權體制的特點。極權體制渴望統治世界,它會有意識的廢除外國與本國、國外事務與國內事務的區別。

極權統治者制定政策時,會假定自己已經是世界政府了,因此他對待侵略自身權力的人,彷彿他們是叛徒、是犯叛國大罪的罪犯。這使得他偏好用警察而非軍事力量,統治新佔的領土。

極權國家在正式奪取政權之前,就會在多個國家中建構祕密警察與間諜機構。之後,這些機構的代理人,會擁有比軍事情報機構更多的資金與權威,這些代理人往往是國外大使館、領事館中的祕密首腦。

其主要任務包括組建第五縱隊(編按:現今泛稱隱藏在對方內部、尚未曝光的間諜。)指導運動分部、影響各國國內政策,也普遍為極權統治者能夠公然為所欲為的那天到來做準備。換言之,祕密警察在國際間是傳輸帶,不斷將名義上的對外政策,轉化成潛在的國內事務。

祕密警察在極權國家的國內政治中,扮演支配性的角色。所有的專制政體都高度仰賴情報機構,而且比起他國民眾,它們往往覺得自己更受到本國民眾威脅。極權與專制之間的相似處,僅出現在極權統治的第一個階段:政治反對派依然存在。情報機構的擴張,始於不再有任何政治反對派需要監視的時候。

極權擴張與帝國主義擴張的主要差別,在於前者不分本國與他國之別,那麼極權祕密警察與專制祕密警察之間的主要差別,就在於前者不搜捕祕密思想,也不使用情報機構慣用的挑撥煽動老方法。

由於極權祕密警察是在平定整個國家之後才開始啟動,因此在外部觀察者看來,它總是顯得多餘。多餘情報機構的存在並非新鮮事;它們總是煩惱於要如何證明自己的用處,並在完成任務後要怎麼保住工作。

在路易拿破崙統治期間,警察自己引發了反政府行動。在帝俄所有革命政黨中,間諜若沒有「鼓勵性」的挑撥煽動,俄國革命運動恐怕不會那麼成功。換言之,間諜挑撥煽動在維持傳統、延續他們的作用,破壞程度不比革命組織遜色。挑撥煽動的雙重角色,或許正是極權統治者討厭它的一個原因。為了誘捕被認定是敵人的某個人,還必須訴諸挑撥煽動,這當然不會是極權統治者希望的。

比上述技術性考量更重要的是,極權主義在奪權前,是根據意識形態來界定敵人,因此「嫌犯」的範圍是根據警方的資訊建立。於是無論是納粹德國的猶太人、還是蘇聯的前統治階級後代,都沒有真正被懷疑有任何敵對行為;他們是根據意識形態,而被宣布為體制的「客觀」敵人。

從專制走向極權,秘密警察有何轉變?

專制政體的祕密警察與極權體制下的祕密警察,這2者的主要差別,就是「嫌犯」與「客觀敵人」之間的差別。後者的界定是根據政府的政策,而不是他是否有推翻政府的意圖。在實際行為上,極權統治者進行的方式,就像是一個人持續不斷攻擊另一個人,直到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是他的敵人,從而他也獲得透過殺害這個人來獲得合理性。這當然有點粗糙,但它管用:所有曾目睹某些成功野心家如何消滅競爭對手的人,對此都會心領神會。

與這種從嫌犯到客觀敵人密切相關的,乃是祕密警察在極權國家中的地位變化。情報機構早就被人們恰如其分地稱作國中之國,這種情況不僅存在於專制制度之下,在立憲政府或半立憲政府底下,情況也是如此。僅僅是掌握祕密情報這一點,就能賦予這一機構凌駕其他行政部門的地位,並對政府人員造成公然威脅。

相反的,極權警察則全面服從於領導人的意志,唯有領導人能決定誰將是下一個潛在敵人,領導人還可以挑出一些祕密警察幹部進行清算,這些警察們完全要依靠高層權威確保自己的位子。如同非極權國家的軍隊,極權國家的警察僅僅執行政策,喪失了他們在專制官僚體系下還保有的所有特權。

極權警察的任務不是發現罪行,而是在政府決定逮捕某些民眾時供其差遣。他們的主要政治特點在於,只有他們獲得最高權威的信任,並且了解將會實行的政治路線。這不僅適用於高層政策方面,諸如清算整個階級或整個族群。

在極權體制下,就像在所有其他體制下一樣,祕密警察壟斷了某些關鍵資訊。但是這種只有警方才能掌握的知識已經歷重大變革:警方不再關心未來受害者的下一步(在大部分時間,他們都無視誰會是受害者的問題),而且警察已成為最高國家機密的被委託人。儘管這意味著特權與地位的巨大提升,即便與之伴隨的是,真實權力的明確損失。情報機構不再知領導人所不知;在權力上,他們已淪落到執行者的層次。

只有在一個方面,極權祕密警察仍與非極權國家的祕密警察十分相似。祕密警察在傳統上(也就是自法國大革命的富歇*以來)就會從受害者身上牟利,並透過某些非正式管道擴充國家劃撥的官方預算。方式是在它應予鎮壓的各種活動中,設定好某種合夥關係,比如賭博與賣淫。從友好的接受賄賂,到粗暴的訛詐,這些非法的斂財方式,無不是將情報機構從公共權威機關之下解放出來、並強化國中之國的突出地位。

*約瑟夫・富歇(Joseph Fouché):1793年法國大革命期間,他兇暴的鎮壓里昂起義而聞名。

看著警方從受害者身上獲取收入的斂財手段,歷經種種變遷而屹立不搖,這真是一幅奇特的景象。然而這些非常規的斂財手段,乃是祕密警察傳統遺留的唯一痕跡,且並不十分重要。

書籍簡介

《極權主義的起源》

作者: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譯者:李雨鍾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2/11/05

作者簡介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1906年10月14日出生於漢諾威,在馬堡大學和海德堡大學主修哲學和神學,她的老師們包括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雅斯培(Karl Theodor Jaspers)。

1929年,年輕的鄂蘭完成了她的博士論文《奧古斯丁愛的觀念》(Der Liebesbegriff bei Augustin),然因德國內部的反猶政策,使她無法在德國任何一所大學教書。1933年,在被蓋世太保短暫關押之後,鄂蘭流亡到巴黎,結識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並成為好友,也開始為Youth Aliyah(一個致力於將猶太兒童移民到巴勒斯坦的組織)工作。1937年,她在巴黎遇見海因里希・布呂歇(Heinrich Blücher),兩人於1940年結婚,並於1941年移居美國。

1951年,鄂蘭取得美國公民身份,同年出版《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在全世界引起巨大反響,也奠定她無可撼動的大思想家地位。1958年,出版畢生最重要政治哲學著作《人的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1959年,鄂蘭成為普林斯頓大學第一位女性教授,並陸續在哥倫比亞大學、紐約新學院(New School)等處任教。

1961年,鄂蘭到耶路撒冷為《紐約客》報導艾希曼大審,後整理出版為《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被視為討論反猶大屠殺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同年出版《過去與未來之間》(Between Past and Future),並於1968年再度增訂,記錄了鄂蘭在艾希曼審判前後的思考歷程。

1975年12月4日,鄂蘭因心臟病發,在紐約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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