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頓商學院學生，為何要讀「紅樓夢」？Google研究員：賈府就是中國企業縮影

2016年底，我到賓州大學的華頓商學院講了一堂課，幫助美國學生了解中國文化和商業之道。在課堂上，我向學生們介紹了《紅樓夢》這本書。我告訴他們，要了解中國，要和中國人打交道、做生意，就該好好讀讀這本書，因為賈府就是中國各級組織的一個縮影。

正如我在前文所說，世界的文明從古代開始有兩條主線，即以農耕為主的大陸文明和以商業為特徵的海洋文明。進入近代後，前者顯現其重實體經濟本質，後者則偏重貿易。當然，很多國家兼有農耕和商業文明的雙重性，例如過去的古羅馬和今天的中國、美國。

古代的農耕文明有以下特點：

第一，容易建立中央集權國家，有能力調動全國力量做出大工程，這是其優勢。

從古埃及修金字塔，到中國蓋大型宮殿和長城，再到路易十四建造各種大型建築，一直到二十世紀蘇聯建設各種為了世界第一而第一的計畫，沒有強大的集權政府，這都是建不起來。相比之下，商業文明的國家雖然富有，但不可能有力量進行大規模建設。古希臘雖然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建造了雅典衛城，但是規模更大的神殿—宙斯神廟，直到國家被羅馬人佔領還沒有建成，因為國力不夠強。直到六百多年後，羅馬帝國的皇帝哈德良動用整個帝國的力量才得以完成這項曠世工程。在《紅樓夢》中，賈府修大觀園和法老修金字塔、路易十四修凡爾賽宮沒什麼兩樣。

第二，由於具有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農耕文明偏好階層管理。

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就是賈府的權力中樞，賈府裡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由她們安排好的，所以人並沒有按照自己意願做事的靈巧度。當然，有了權力中樞，還需要有層級森嚴的組織結構以及複雜的人際關係，這樣才能一級級管理賈府那樣龐大的家族。在這樣的組織裡，人是不能講究平等的，否則就沒有凝聚力；如果講究平等，像賈府這樣幾百人的大家族早就崩塌了。中國過去的大家族一旦分家，基本上就開始走下坡路。現在中國效率比較高的企業也沒有賦予員工太多的權限，這才保證了執行力。

第三，經濟上自給自足。

賈府和它下面的莊園能夠生產自己需要的大部分生活物品。《紅樓夢》第五十三回說道，寧國府下屬的一個莊園年底來向寧國府的賈珍進貢，各式物品俱全。這些物品生產出來不是為了賣，而是自己用。總的來講，賈府不缺吃穿，所需物品大部分能夠自己生產。對於多出來的東西，它會分給下人，而不會去賣。賈府會採購的都是自己實在生產不了，例如西洋參、東南亞的珍寶、數量不多的西洋玩意等。這樣一個大莊園，要想過得踏實，就需要自己什麼都能做、什麼都有。

這是賈府，皇家更是一個大地主。皇家使用的東西甚至不是到市場上購買，而是自己製造—當然，製造不是在紫禁城進行，而是在能工巧匠集中的江南。曹雪芹爺爺曹寅的官職是江寧織造，實際上就是組織生產皇家使用的物品，那些生產出的絲綢等物品是不會拿到市場上流通的。《紅樓夢》中的薛家是皇商，正反映出曹家和他們的姻親蘇州織造李煦家的關係。

第四，由於生產的東西是為了自己消費，所以沒有品牌意識。

在《紅樓夢》中，匠人做出來的東西再好也都是沒有品牌的。就算往上呈，《紅樓夢》中的薛家給皇室採辦的物品很多是特供，品質很高，但也沒有品牌。在現實生活中，歷代官窯的瓷器製作精良，但是沒有品牌，而製作這些精品的技術也無法讓老百姓受益，因此民間使用的瓷器粗陋不堪。

第五，自給自足不僅表現在經濟上，也表現在人際關係上。

在美國生活多年，我深深體會到來自兩種文化背景的人在這方面的差異。在美國，借錢找銀行，該付多少利息就付多少；有問題問專業人士，該付多少諮詢費就付多少，這是大家普遍接受的解決難題的方法。但是在中國，很多人覺得能不求人就不求人，即使求人，也是考慮先向親朋好友、同學同鄉求助。這種不求外人、不想受別人控制的思維方式是農耕文明的產物。
在農耕社會裡，一切需要自給自足，缺了什麼東西需要依賴他人時就會產生不安全感，因為沒有人能保證對方能恪守商業上的公平原則。自己實在解決不了時，就要靠維繫一個非常緊密的小圈子來解決問題。在賈府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便是這樣一個小圈子。

即便到了今天，東亞各國也還有很多內部自成一體的超級集團，諸如日本的三菱、韓國的三星，以及中國的很多大型集團，集團業務觸及經濟生活的各種層面。這種現像在歐美國家很少見。即便是在二十世紀反壟斷之前，美國也不曾有過三菱、三星這樣業務廣泛的企業。當然，我們在國內看到的大部分企業不是三星和三菱，但是通常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單位，不僅有核心的業務部門，還有一大堆配套服務的部門，這些部門加起來常常比業務部門還大。一個企業喜歡什麼事情就自己做，並且喜歡向和自己業務發展無關的產業接觸，以便讓自己有進一步的安全感。

第六，非常強調土地的大小和人口的絕對數量。

在農業文明中，文明的絕對水準和人口數量息息相關。在《紅樓夢》中，哪個分支如果人丁不旺，很快就會沒有影響力，而養活大量的人丁就需要大量的土地。《紅樓夢》中描寫史家是「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這反映出對土地的看重。現在，東亞國家除了對土地依然看重之外，對不動產等看得見的有形資產也十分看重。

農耕文明的這些特點，雖然在今天看來有點過時，但是對當時能長期存在下來還是有其合理性。這一點，生活在西方國家的知識精英其實很難理解。

不過，中國、印度和東亞各國在長達幾千年的農耕文明中，一直缺乏商業文明的基因，例如，對於規範和商業道德的重視程度遠比不上商業文明國家。除此之外，大家很難理解商業文明中的一些特點。

首先，在經濟上，每一個實體（企業）會專注於做一項產品，甚至產品中的一部分，將其做到極致，力爭賣到全世界，而不是做很多種產品，但只滿足於賣到周邊地區。當今世界上市值最高的五家公司基本都是美國企業（蘋果、谷歌、微軟、亞馬遜和臉書），它們的產值大多在上千億美元其上，但是產品（和服務）種類卻少得可憐。相比之下，東亞排名前面的幾家公司，經營範圍多得不得了，雖然總體量不小，但是很多企業在每一個經營領域中都進不了前三名。

其次，由於在商業中講究平等，商業文明國家難以產生中央集權的政府，地方自治就成為它們的政治特色。從美索不達米亞和古希臘的城邦，到尼德蘭聯省共和國的省和英國由貴族管理的莊園，再到美國的州，都是相對獨立的。但是，商業的力量顯得格外強大，它可以左右一切。在歷史上，荷蘭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的影響力可比地方政權大多了。在美國，范德比爾特曾經一個人掀翻整個華爾街， J.P. 摩根曾經一個人拯救了一九○七年的金融恐慌，這種事情在中國不可能發生。現在，矽谷地區的行政官員基本上形同虛設，在那裡最具影響力的是蘋果和谷歌這樣的公司。

再次，為了把自己的產品賣到全世界，並且和競爭對手在同一種產品上有所區分，他們都很重視品牌，並且善於銷售之道。雖然現在美國的製造業相較中國可謂是江河日下，但是銷售水準絕對世界一流，能讓全世界為它的糖水（可樂）和垃圾食品買單。在中國這個世界最大的餐飲大國中，市佔率第一名的居然是美國的百勝集團，我們經常吃的必勝客和肯德基都在它旗下；此外，集團還擁有小肥羊絕大部份股份。

最後，商業文明篤信以合作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在經濟活動中以及在政治上，商業文明都偏好透過妥協達成一致。由於合作雙方的利益未必一致，所以凡事喜歡透過談判達到平衡。很多美國人都是談判高手，而且不恥於談利益。遇到糾紛談判不成時，他們喜歡訴諸法律，於是律師多如牛毛。實際上，美國這個國家本身就是藉由談判和討價還價建立起來的。相比之下，東亞國家的人喜歡講人情、講情面，有事私下商量；也相信所謂的叢林法則，喜歡把本可以透過妥協達成一致的事情，變成你死我活的爭鬥。

現在的中國早已不是曹雪芹寫《紅樓夢》時的中國了。經過改革開放，中國不僅脫離了農耕時代，而且只用四十年時間就走完了西方花了兩百年才走過的工業化、資訊化過程。但是，技術和經濟的發展時間可以壓縮，觀念的轉變不可能這麼快完成。中國雖然在宋、元時期曾經有過發達的商業活動，但是並不像歐洲有著上千年的商業文明傳統，對於商業文明的做事方式還需要更多的時間熟悉、理解和適應。西方和中國的很多矛盾並不是在經濟上達不成利益妥協，而是難以理解對方的做事方式。因此，在華頓商學院裡，我向學生們對比了兩種文明的區別之後，告訴美國的MBA學生如何透過《紅樓夢》這把鑰匙，理解今天中國以及日、韓等國企業的行為，以便他們將來在中國及東亞做生意時懂得應變。

責任編輯：李頤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