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因為文化部公布營運困難藝文事業紓困方案,門檻之一是「相較於去年同期營收減少50%」,導演楊力州特別去問了工作室的行政:「我們今年營收減少了幾成?可以到門檻嗎?」行政回答:「導演,工作室今年營收是零。」

小檔案_楊力州

出生:1969年
學歷:台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所MFA藝術創作碩士
經歷:政大傳播學院、輔大應用美術系講師
代表作:《奇蹟的夏天》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拔一條河》創千萬票房


拍30部片苦30遍
老想給觀眾Happy Ending

「零啊,哈哈。」他說著,居然笑了出來。生計沒了,他倒不心焦,商業廣告是他維生的工具,紀錄片卻是人生重心。

楊力州是台灣目前最多產、叫好又叫座的紀錄片導演。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曾說,台灣最多觀眾認識的紀錄片導演,就屬楊力州與已故的齊柏林了。

多產,是指不算電視紀錄片或商業廣告,25年間他就拍出近30部紀錄片。他2006年就以《奇蹟的夏天》獲金馬獎,也是台灣最多紀錄片上院線的導演,預計明年初上映的《愛別離苦》是第10部。

多產與超載,彷彿一體兩面。他常說,如果拍攝了30個故事,他就體驗了30種人生,人活一遍就夠苦了,更何況是30、40遍。

因為深入被攝者的人生,他也總被攻訐跨越所謂「紀錄片必須客觀」的邊界。《拔一條河》是他最賣座的作品,卻在參加影展時收到「這部片一點都不客觀」的批評。

「即使是充滿傷痕的故事,我還是不自覺要在最後給觀眾一個Happy Ending,好像這樣才能幫故事主角、幫自己打氣。」他自剖:「直到《愛別離苦》這部片,我才學會不要這樣,就算它不是代表作,但它是讓我生命轉彎的片。」

生命的轉彎,往往來自意外。2019年,客委會邀請楊力州當駐村藝術家,他便在桃園、新竹、苗栗各客家庄到處逛,在桃園龍潭發現一條Google maps無法找到的「菱潭街」,人煙稀少。他找上那裡的青年訪問,話題卻總圍繞著「青年返鄉」、「社區總體營造」,讓他厭煩得直接收起攝影機回家去。

但他還是沒事回去走走,不斷尋問這條街上的人們,卻發現這條街上住著被性侵往事困住的菜攤老闆娘、獨立書店的女同志伴侶與不敢詰問的母親、背負家族支離破碎命運的女子、在洗衣店掃地的鋼琴老師、被迫與兒子分離的年輕媽媽,以及即將居家生產的創作歌手。

「人生最迷茫的時候,需要有一個地方把妳接住。」他決定拍攝這條街上默默生活的女性面貌,取材180度大轉彎,拍了一年多,他甚至拍攝到歌手在家生產全記錄。

3年前行過死亡幽谷
卻在新片找到憂鬱症源頭

紀錄片總有意外,種瓜得豆的事常常有,他習以為常。從前在學校教紀錄片拍攝,學期初學生提出拍攝企劃案,學期結束前,總驚慌的跑來找他:「老師,我們拍出來跟我們原本的企畫不一樣,怎麼辦?」

「那太棒了。如果你拍出來的東西跟原本企畫是一模一樣的,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你太強了,第二種就是你在騙我。」他回答:「你必須接受許多沒有企畫的事、歪掉的、走到絕境的路。因為那才是人生。」

直到今天,他仍然睜著驚奇的眼,修著這門課。2018年,他跟遊戲橘子老闆劉柏園、極地教練陳彥博等人組隊到南極,走的是當年第一個到達南極點挪威探險家阿蒙森所走的路徑,回來之後,他卻深深為挑戰失敗、最後全軍覆沒的英國探險家史考特上校著迷。

「剪一部熱血冒險電影輕而易舉,可是我不想要。」回來後,他如癡如醉把所有能找到的史考特上校資料全讀完,全盤推翻之前剪的版本:「他們回程5個人全都死了,我想跟這些亡魂對話,好像彷彿能理解他們不回來的心情,人不是永遠一心求生的。」

他能懂,或許是因為自己也曾行過死亡幽谷。2018年《紅盒子》上映前,他常莫名沮喪流淚,或是對家人發脾氣,甚至兩度想結束生命。「工作室附近就是北宜公路,很多砂石車跑來跑去,我開著車,竟然有衝動想撞上去。」

這可怕的念頭讓他立刻向外求助,時至今日仍在吃抗憂鬱藥。「生病就是要吃藥。但我也很怕吃抗憂鬱的藥,怕自己吃了藥,說故事的能力和天賦會不見了。」

但最新的紀錄片《愛別離苦》卻成為他生命中重要轉角。楊力州發現自己憂鬱的來源,如同片名,由愛而生出了苦。

「愛跟苦無法切割」
領悟美好結局不是誰的責任

「愛別離苦」一詞來自佛經,與深愛者別離,是苦的來源。他說:「以前我們總是覺得愛要多一點,苦就可以少一點,或者是愛可以擊敗苦等等。但是我卻在這個詞裡看見,愛跟苦是無法切割的事情。」

導演楊力州的新片《愛別離苦》記錄桃園菱潭街上,女性互相扶持,並靠勇氣尋找自身出路的故事
導演楊力州的新片《愛別離苦》記錄桃園菱潭街上,女性互相扶持,並靠勇氣尋找自身出路的故事。(來源:後場工作室提供)

悔恨、糾結、跟痛苦,終究來自愛。他知道自己所牽掛的,始終是不能辜負所有被拍攝的主角。

《奇蹟的夏天》是他獲得金馬獎的作品,卻也讓他足足自責了8年。他記得2006年首映當天,被拍攝的花蓮足球少年們包了一台遊覽車,鬧哄哄的到西門町看完首映,全員情緒都很激昂亢奮。送他們回家前,楊力州記得自己在車上對他們說:「如果你要大家繼續支持你們,你們就要繼續踢球!」少年們「耶!」的對他歡呼鼓掌。

但是一下遊覽車,他就被巨大的罪惡感淹沒。「我不知道我能用什麼方式鼓勵他們,於是撒了一個好大的謊。我叫他們繼續踢足球,可是我明知道台灣根本沒有這樣的環境!而他們居然都相信我。」

午夜夢迴,他總被自己的罪惡感鞭笞,不時落淚。直到2014年世足賽會外賽,他特別跑到台中觀賽,因為中華隊11位球員中有4位國手是當時影片裡的足球少年。

「雖然那場比賽輸了,但是我看到他們都長大了、一直踢著球。」他總算稍稍寬恕了自己:「救贖往往不在當下,有時候你要等很多很多年,才能等到。」

在他過往的作品裡,無論是外配、原住民少年、老人,在悲傷之外,他總是放一個快樂的結尾,好像這樣就能扭轉什麼,好像這樣就能鼓舞自己。然而在每一個如陽光般燦亮的結尾背後,他背負了太多暗影,但他現在終於懂得放下,終於懂得影片的結局,不是給任何人的交代。

他發現自己的局限,也決定自己該走另一條路,他從1994年開始拍攝復興商工美工科的學生,《青春》這部片拍了20幾年,總是無法收手,最近終於決定將它拍成劇情片。

「第一是故事裡有些情節無法明說,第二也是因為有人來找我拍劇情片,我想試試。」他說著,台灣最知名的紀錄片導演,終於要轉換另一種敘事方式了, 他還是忍不住叨絮:「哎我還是希望,這不要是一個太甜的故事……。」

拍了1/4世紀,他終於體悟到,美好結局不是誰的責任,有些人來到你的生命中,有時他們該離開了,你卻不知該怎麼道別,苦苦留著暗影在生命裡,這未必是被攝者樂見的事。

生命中有些事物雖依戀不捨,但終須一別,當此刻到來時,只需要放下。楊力州在《愛別離苦》片尾,嘗試不像以往,給一個具體的結局,終究,人生常是種瓜得豆,紀錄片只是主角與導演一期一會,殺青後人生的路還很長,充滿未知,何苦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