鳯飛飛、謝銘祐和喜歡他們歌聲的人們之10

收到朋友張大魯的簡訊,歡迎我參加一個豬頭國小的「返校日」,那是一個有音樂表演的網聚,我無法預期會發生什麼事。

那天下午大直的雨沒停過,如織如絲迷迷茫茫,我像是外地來的陌生人,打著傘問著路,一路來到一個有點神秘的地下室,一腳踏進去,滿坑滿谷的人,水藍色帽子上印著一個豬頭,真的有點像是祕密會社,「豬頭國小」是通關密語。有個孩子問媽媽說他們在幹嘛,媽媽回答:「應該是國小同學會吧。」

我的情緒竟然因為母子的對話變得有點激動,有4個字從心裡冒了出來:「近鄉情怯」,這是一個重量級長輩在看過我們拍的紀錄片「尋找台灣生命力」後寫的評論文章的標題。她在文章結尾這樣描述:「已經來到家門口了,為什麼還猶豫呢?」這4個字非常精準的印在我心中,30年過去了,不曾忘記。卻在此時此刻湧上心頭。

當來自台南的歌手謝銘祐出場時,張大魯特別安排了兩個不同年齡的女士上台,坐在他的對面,因為她們都是鳯飛飛的歌迷,原來謝銘祐這次要唱的是鳳飛飛的國語歌組曲。我聽過一張謝銘祐早期的專輯「台南人」,但是沒有機會欣賞他的現場演出,其實是有點陌生。可是他的開場白卻提到了我,我可是一頭霧水,我們並不算認識啊。

然後,他唱起了那首「想要彈同調」,沙啞低沉夾著一點悲傷的歌聲才剛剛揚起,我竟然止不住的掩面痛哭,但內心深處卻得到了一種安慰。走到「家門口」的我,終於確定自己是被「家人」接受的,終於放心的踏進了家門。想到張大魯邀請我來,就是為了這珍貴的一刻,他好像預知這樣的場面可以安慰我。

鳳飛飛出現在我家,喚起童年對台灣歌謠的回憶

為什麼謝銘祐唱了我替鳳飛飛策劃製作的台灣歌謠專輯「想要彈同調」的主題曲,會使我如此激動?故事回到1992年,我大隱隱於市的那些日子。成為媽媽之後的鳳飛飛忽然出現在我家,告訴我她決定要唱台灣歌謠,做為自己重回舞台的新起點。她已經默默搜集了200首臺灣歌謠,包括一些被遺忘的或是尚未正式發表的,希望我協助她來完成這張專輯。之前我和鳯飛飛從未謀面,更沒有任何合作機會。「為什麼會找到我?」我問她,她説:「是一個朋友推薦的。」

我想起自己奇幻般的成長過程。在那個全台灣正在推行國語的年代,住在南萬華的同學們都聽不懂國語,雙園國小的王老師只好先用台語上課,全班只剩下我一個人聽不懂。從此以後,在上學途中聽著家家戶戶巷巷弄弄傳出來的台語歌,加上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台語,我很快就可以用台語和同學們溝通,也融入了他們的生活。後來才知道有許多同學的父母親是從南部北上工作的,他們都集中住在南萬華一帶,所以也帶來了不少南部的飲食習慣。

我一直是個敏感、脆弱、愛哭、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從小就對生命、生存充滿疑惑。我很不快樂,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童年一直活在灰暗中。八歳那年,我決定提早結束生命,但是在結束生命前,想要把街頭巷尾的小吃全部吃一遍。我打破了撲滿,吃了蚵仔麵線、蚵仔煎、魷魚羮、甜不辣、虱目魚湯和椪糖。巷子裡隱約傳來的台灣歌謠模模糊糊,好像是「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媽媽我也真勇健」、「黃昏的故鄉」。

黃昏時分,我走到了南機場,從未有過的一種對生命的眷戀油然而生,小吃和那些已經熟悉的台灣歌謠深深撫慰了我。「好好活下去吧。」當時才八歲的我,決定勇敢面對未來的人生,揹著書包回家,有一種重生的喜悅。

這些經驗使我決心答應鳯飛飛的邀請,從此全心全意的替她從200首歌曲中,挑選適合她唱的歌,彷彿重溫上學途中沿著巷弄聽著台灣歌謠學習台語的奇幻旅程,和那次奇妙的重生經驗。我完全憑著直覺挑選了鄧雨賢比較不為人知的「想要彈同調」做為專輯的名稱和主題曲,並且用這個名稱發展出和時代連結的意義。

後來我用了「各吹各的調,想要彈同調」來強調在民主自由的多元社會中,熱愛自己的土地應該是一種共識,避免台灣因為意識形態而分裂。我想出一句文案:「群眾是不存在的,除非他們聽到彼此的歌聲。」

我深深期待鳯飛飛的歌聲能召喚群眾,凝聚社會的鄉土認同。為了創造這樣的認同感,我想藉由這些歌謠串連起台灣的歷史,寫了一本同名的書,也請柯一正導演拍攝一部紀錄片在電視台播出,用了不少珍貴的歷史影像。

(來源:謝銘祐提供)

金曲歌王謝銘祐曾因握到鳳飛飛的手之後,數天不肯洗手

那天遇到了謝銘祐,他告訴我說,正是這張充滿歷史感的專輯「想要彈同調」啓發他後來一系列的創作,他在「舊年」這張專輯中也重唱了「想要彈同調」。他說了一段他從小就非常崇拜鳳飛飛的趣事。當他知道鳯飛飛要來台南辦演唱會,因為沒有錢買票,在前一天晚上就先躲在舞台底下,一直等到第二天鳯飛飛在台上表演,他終於忍不住鑚了出來。鳯飛飛被這個小孩逗得哈哈大笑,並且和他握手。他快樂得用塑膠袋把手包起來,連續幾天都不肯洗手。

這十多年來謝銘祐淡泊名利,為愛唱歌而唱歌,為自己生長的土地而唱歌,為紀念前輩們走過的路而唱歌。他用志工服務的心情,不收任何費用,走遍全台南的醫院、養老院、廟埕,默默用他的歌聲守護著自己家鄉的老人和病人,已經唱過上千場次。所以從他口中說出他受到「想要彈同調」的影響時,我是多麼的欣慰、感動,甚至一點驕傲。

原來我們曾經用歌聲影響了另一個歌手,而這個歌手用他的歌聲撫慰著許多寂寞了心靈。最近他的「路」更振奮了更多的台灣人:「離開的人無離開 ,若一節一節的火車,怹一路一路送咱到遮。有路 ,咱沿路唱歌 ,無路 ,咱蹽溪過嶺。」

群眾是不存在的,除非他們聽到彼此的歌聲。你聽到了嗎?我聽到了,尤其是在此時此刻的台灣,我眷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