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解除三級警戒,看似疫情紓緩,但水面下的另一場危機,才正要開始浮現。

北部一家醫院裡,紅色閃燈伴隨叭叭警示聲,正在護理站吃便當的胸腔內科主治醫師扔下筷子,立刻著裝,衝進負壓加護病房處理急性呼吸窘迫病人,才剛處理好,另一個病人需要緊急插管⋯⋯時間過去,便當裡的飯粒逐漸變乾。

「要不要拿去回收?」清潔工經過問。護理師淡淡回答:「麻煩你了,醫師一進病房,7個小時內都出不來。」

另一家醫院裡,林醫師(化名)已門診加值班第50個小時。週五門診從早上8點看到下午5點、接著值班加護病房;週六再看診、再值班,他總共處理了10個插管病人。超量工作讓他從前額一路痛到後腦勺,直到終於看見週日的日出,但他還得再撐一下,眼前還有3個小時的班要值。

「醫院只有3個胸重醫師」
破百病患,卻只能顧1/3

這是胸腔內科重症醫師日常。

這次疫情,嚴重暴露出胸腔內科重症(以下簡稱胸重)醫師荒。今年5月台灣疫情升溫,第一線治療染疫患者的醫師,約有8成來自胸腔重症科,他們致力守住每個病人的呼吸、留住每條命,但是這科醫師的人才來源,卻氣若游絲,斷斷續續。

被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醫療應變組副組長羅一鈞譽為「戰神」的亞東醫院內科加護病房主任張厚台說:「疫情開始就不斷接到附近醫院求救,他們一天接到100、200個(COVID-19)病人,但整個醫院只有3個胸重醫師!只能顧1/3,其他怎麼辦?能怎麼辦,就死亡率會變高啊!」

如果胸重醫師夠多,疫情初起,或許我們能挽回更多生命。根據胸腔暨重症加護醫學會的資料,台灣胸腔內科暨重症醫師報考人數,從2005年的102人,噗通掉到2017年的19人,近年雖有回升,但2020年報考人數也僅35人。

胸腔內科醫師新血不足,近5年降至不到50人
胸腔內科醫師新血不足,近5年降至不到50人(圖表製作者:鄭郁萌)

「現任醫師都在苦撐⋯⋯」
訓練時間長,還得當救火隊

根據衛福部統計處的資料,全台的加護病床達7200餘床、慢性呼吸照護病床5200多床、亞急性呼吸病床則有875床,還未算為了疫情而增設的各種專責病房,就已經超過1萬3千多床,但全台胸腔內科醫師還不足1500位。

「胸重醫師是健康最後一道防線,這關過不去,就是鬼門關了。」林口長庚醫院內科部副部長高國晉說:「每年只有30幾個新醫師進來,現任醫師都在苦撐。這幾年R1(住院醫師第一年)學生問我:『老師,我該不該選胸腔內科?』我都說不出口。」

胸重醫師培養時間長,在醫學院畢業後,先要內科訓練3年、胸腔科2年、再加上重症1年,總計6年的培訓。相對於同為內科的心臟科醫師,則不需要最後1年。

「一旦成為主治醫師,他可以支援普通病房、加護病房、急診,也要看門診⋯⋯簡直是十項全能,」台大醫院內科加護病房暨呼吸照護中心主任古世基說:「就是很像消防隊去救火,哪裡缺醫生就趕快去哪裡。」

平時他們就像救火隊,四處救火,但一如火神淌下的眼淚,疫情一來,胸重醫師不足,得拜託各科支援才勉強撐過疫情爆發初期,但一個未受過呼吸照護訓練的如泌尿科醫師來顧呼吸器,醫療品質如何?誰也不敢說。

為什麼守護呼吸的胸重醫師,這些年會這麼缺?

「錢少、事多、風險高。」張厚台言簡意賅:「舉個簡單例子:做氣管內插管,管子插得好,病人要很久才能活下來,健保給付400多元(編按:7月起調成835元、健保點數每一點趨近於1元),沒插進去,萬一病人缺氧死掉了,官司要賠償3千萬元!」

設備操作耗時長、風險高
健保給付卻25年沒調過

先說錢少。

胸腔內科幾乎沒有自費項目,全都要靠健保,但是健保給付失衡,以胸腔重症最重要的檢查項目支氣管鏡為例,從病人鼻腔或口腔進入,每次檢查得監測呼吸和氧氣狀況,必要時還須抽出痰液或是檢體,至少得花上20分鐘,危險性高,健保給付1680元;但腸胃科的上消化道泛內視鏡檢查,大約5到10分鐘,風險低,健保給付約1500元,只差100多元。

再以呼吸器為例,侵襲性呼吸器使用一天1800元,卻從民國85年至今,沒有調整過。

「你想想,20年前是機械式呼吸器,現在是微電腦調整,機器成本、維修、操作技能都高,但是給付沒變,1800元包含醫師、護理師、呼吸治療師、機器折舊、管路耗材,」台北榮總胸腔部呼吸治療科主任陽光耀說:「這就像25年前開裕隆汽車,現在開保時捷、F1賽車,你還是給他一樣的錢。」

前陣子因為藝人賈永婕熱情募捐而大紅的「救命神器」——高流量鼻導管HFNC,以及俗稱「超人姿勢」的俯臥式擺位,原本健保不給付,但為了治療COVID-19病人,才緊急授權支付。

「這兩項很多胸腔重症病人很需要,但是以前不給付啊!沒有疫情不給錢的,」張厚台越說越氣:「很多我們做的事情都是佛心來著,但是佛心可以撐多久?沒人知道嘛!」

胸腔科醫師不只要顧呼吸加護病房的呼吸器,還要顧外科等加護病房的呼吸器。「我同時要顧重症病房、呼吸加護、內科加護病房、疫情專責病房。」不願具名的第一線胸重醫師說:「疫情期間,光是換一間病房,著裝穿脫最快10分鐘,但是緊急情況,10分鐘病人早就沒了。」

「報酬、勞力不成比例!」
工時長,補貼薪資跟不上

在門診,胸腔內科長期也被視為賠錢貨。因為這一科病人多會合併其餘器官功能障礙,季節變化時不穩定度增加,又很少有連續處方籤拿藥,導致問診時間長。

「一個病人會看30分鐘到1小時,一個上午看不到20人,隔壁其他科已經看完50人休息了。」台大醫院雲林分院胸腔內科主治醫師陳祐易說:「算時薪的話,可能不到500元,比我大學家教時薪還低。但要問好診,必須這樣。」

「報酬跟勞力不成比例、投入這領域的人越來越少,變成惡性循環,所有醫師都要長時間值班。」古世基直言:「就算有興趣,體力的耗費是會把你的熱情燃燒光的。」

反觀歐美國家,沒有健保給付因素的影響,在疫情初起時,不缺醫師,缺的是呼吸器,於是迅速徵調廠商趕製呼吸器;但缺人不缺機器的台灣,醫療人才困境由來已久,養成更非一朝一夕。

過去,「5大皆空」幾乎是台灣醫療困境的代名詞。工時長、健保給付低、手術風險高、醫療糾紛多的內、外、婦、兒、急診5大科人力荒,導致衛福部拿出胡蘿蔔,也拿出棒子試圖矯正。

胡蘿蔔是補貼住院醫師的薪資,只要完成頭一年的訓練,就補貼薪資12萬元;棒子則是嚴格控管各科住院醫師額度,例如限縮熱門的家醫科、精神科、眼科名額,放寬5大科的名額。

在這個情況下,外、婦、兒、急都獲得改善,近兩年都幾乎滿招,唯有內科仍然弱勢,招收率只近8成,而胸腔內科又是弱中之弱。

「同樣是內科,他可以選擇腎臟科,靠血液透析機器賺錢;至於胸腔內科這種處置風險高又累的科,年輕醫師他有眼睛,為什麼要走(這條路)?」張厚台說。

「訓練時間長且醫療糾紛多的科,年年住院醫師招收困難,但他們卻是疫情發生時的第一線,及平時照顧多重共病老化人口的主力。」台大醫院院長、內科醫學會秘書長吳明賢說:「制度的建立,假如沒有辦法讓風險與價值合理化,就無法責怪年輕醫師趨易避難、向價格看齊!」

但胸重人力缺如何解?同樣可使出胡蘿蔔跟棍子。陽光耀建議,可朝著當年改變急診科人力缺口的方法,一方面提高健保分項給付、一方面在醫院緊急醫療評鑑時,將胸重醫師的比率納入考量。

「最熟悉呼吸器的就是胸腔內科醫師,或許可以從呼吸器的數量,或是每年需要緊急呼吸處置的病人數去算。」他說:「重視緊急醫療評鑑的醫院,就會有動機去培養胸腔重症科醫師。」

「亞東女戰神」張厚台(圖)說,疫情下胸重醫師壓力極大,報酬與付出不成比例,光靠熱血能撐多久
「亞東女戰神」張厚台(圖)說,疫情下胸重醫師壓力極大,報酬與付出不成比例,光靠熱血能撐多久?(攝影者:郭涵羚)

「人才沒留下,是全民受害」
給付調整少,未來仍有危機

健保在今年7月進行400項的給付調整,但針對胸腔內科的調整項目極少、幅度也很小。胸腔內科醫師普遍坦言失望,也認為在疫情略微平緩的此刻,對剛苦過來的第一線醫師無法起到鼓舞作用,未來仍可能會再流失。

「給付不合理就要調整,但這也需要各專科醫學會反映。不說,健保署怎麼會知道?」健保署長李伯璋回應,每一科都有自認給付失衡的部分,但健保預算是固定的,牽一髮而動全身,要在各科、預算與給付間取得平衡並不容易。他指出,健保仍在增加急重症給付,改革之路需要各方建言。

「10年前我就跟楊P(楊泮池,胸腔內科權威)說,人越來越少了,再10年我就50歲了,我50歲還要跟大家一起值夜班不是很慘嗎?」張厚台自嘲:「對,我現在就在過這種生活!」

「大家都不去走胸腔內科重症這個領域,長期(下來)醫療的品質會變差,影響的是患者,」古世基說:「人才沒有留下來,遇到疫情時,受害的是全民。」

從SARS、MERS到COVID-19⋯⋯近年全球大流行的傳染病,都攻擊人類的呼吸道,如果胸腔重症人才持續斷層,我們還有能力面對下一波疫情嗎?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次疫情是很多人靠著熱血、不計較,努力拚出來的。」高國晉語重心長:「但如果現在我們再不做點什麼,下一次台灣再面對危機,會如何,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