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歲後的黃金列車和暖暖黑潮給我的啓示——人生的劇本自己寫之9

當普悠瑪218次列車出發去花蓮的同時,在台北的某個角落的會議室主席正式宣布開會。如果此刻沒有坐上這班開往花蓮的黃金列車的6車42號靠窗位子,現在的我,應該坐在那個會議室中的某個座位上。

做為一個社會人,醒來後都會坐在地球上某一個角落的某一個位子上,人的一生也就是在這樣不同位子上換來換去,匆匆忙忙換掉了一生。位子可以是實際的空間,也可以是一種職務及頭銜。

但是這趟開往花蓮的「黃金列車」卻帶著我去一個神秘海域,讓我看到有一個人,竟然可以不必坐在某個角落的某一個位子上,享受生活和繼續工作。

他直接用36個空心的橡膠箱搭成一個方形的皮筏,藉由這個方筏「坐」在海上,隨著黑潮由南向北漂流,他正是海洋作家廖鴻基。他正在進行著「黑潮101漂流」的冒險計劃,這個計劃在一般人眼中相當危險。

但對於三十多歲之後,就放棄原本在社會上累積的事業和成就,重新從一個漁工開始他的海上新生活的廖鴻基而言,每一次的冒險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和精密籌備的。

二十年前我和家人曾經追隨著他的賞鯨船出海,印象中或許是因為我當時心情很鬱悶,在起起伏伏的海浪中吐得一塌糊塗,渾渾噩噩勉強走完全程,記不得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樣暈眩的感覺,就像自己在那次之後,重回江湖的二十年。從一個位子換過一個位子,名片上印著各式各樣看起來不錯的職稱。每天因為公務和別人交換的名片,多到可以用紙箱來裝,每張名片代表的也是一個位子。

可是,廖鴻基仍在海上漂流,二十年如一日,過著沒有角落沒有位子的生活。

二十年後當我再度搭上他的賞鯨船,他提醒著每一個人:「如果你不要期待在海上會發現什麼,甚至覺得在船上暈船嘔吐也不錯,用這樣的心情,你的收獲會百分之兩百。記得,要望向遠方的大海,身體隨著風浪起伏,順著它,不要對抗它,這樣你很快就會適應大海。」

這一次,我牢牢記著他的每句話,找到二樓外面最前端的位子坐下,可以看到前方的海洋,身體放鬆隨著浪潮起伏。風浪漸漸大起來,暖暖的黑潮海水濺濕了我的衣褲,身邊學員一個個離開。

不久烏雲籠罩的海上下起雨來,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到船艙避雨。我渾然不覺的浸泡在雨水和海浪裡,沒有任何期待,就只靜靜地享受海上的一切。

黑潮非常黑,不是因為髒,而是太乾淨了,很少的雜質很低的鹽分,陽光穿透到幽暗的海底被吞噬了,所以海面呈現黑色。這次我沒有暈眩也沒有嘔吐,被暖暖的黑潮濺濕的身體,覺得非常愉快喜悅,

這趟海上之旅是「黃金文藝營」課程的一部份,這個已經進行了35年,造就無數寫作人才的「全國巡迴文藝營」在疫情蔓延下,破天荒有了「年齡限定」的想法,號召55歲以上、想要重新找回「文學夢」的朋友們參加,報名非常踴躍,最後只能錄取72個學員。

我也破天荒的答應擔任這次文藝營的導師。想起羅大佑的那首歌「現象七十二變」的開場歌詞:「黃花崗有七十二個烈士 孔老夫子有七十二個弟子」。這是1983年的歌,也是女兒出生的那一年,後來她對這首歌倒背如流。

37年過去了,這個社會已經不流行談孔老夫子,激越的革命早已煙消雲散。此刻面對的是正在改變全世界的疫情,在相對安全的環境下,我們逐漸看清自己的身世和面貌。

短短的旅程,短短的接觸,72個學員反而成為我的生命導師,在和不同學員聊天時,漸漸拼凑出這個社會在過去半個世紀的成長,每個人的付出和努力。

一個在台南將軍鄉長大的歷史老師,回憶著在那個年代靠種甘蔗和蘆筍為生的阿公的血淚史。住在新竹關西的地理老師,當她退休後再回去教育現場,發現地理教學的觀念已經改變,她可以帶孩子們從認識自己的家鄉做起。

一個在屏東龍泉長大,婚後跟著丈夫去恆春核三廠工作的公務員,一做就是一輩子。還有幾位在自己的家鄉堅持開獨立書店,默默培養當地青少年的閲讀習慣。還有一位曾經和我一起發表文章的文藝青年,後來從政做過民意代表。

這些黃金組的學員們引領著我重返自己二十出頭就投稿寫作、出書的70年代,他們的話題對我而言,是那麼親切,提醒我曽經走過的那段烈火青春。

帶著重生的心情重回台北,兩週後又重新回到那個會議室,這次我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位子上。想像自己正坐在賞鯨船最前方,望向遠方,把身體交給大海,身心隨著黑潮起起伏伏,即使會有巨浪滔天暴雨傾盆,只會使我感受痛快淋漓。

然後,我化身成悠遊大海的鯨魚,不時向遙遠的夥伴們傳遞歌聲。這時候所有的「角落」和「位子」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在海底靜靜的唱著歌,這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永恆歌聲。放下身段,放下我執,不要被角落和位子限制了想像空間,才會擁有像大海一般無邊無際的胸懷,包容一切,面對一切。

果然,這場會議圓滿結束,海面傳來歡樂聲,我從海底冒出頭,一切風平浪靜。耳畔傳來「現象七十二」的最後兩句歌詞:「或許你將會發現人生還算美麗 只要你拋開一些面子問題。」

謝謝這趟疫情蔓延下,五十五歲後的黃金列車,和暖暖的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