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體裡面,住了很多陌生人。其中一個,叫做「勤奮」。

老實說,我實在非常厭倦勤奮。從小看名人的自傳,發現成功人士總是出奇地睡得少。他們不斷地強調自己每天只睡4小時,這對於從小就貪睡又懶惰的我來說,實在是個壞消息。從小懶散的我被師長洗腦,開始把懶散當成敵人,而「休息」根本就是懶散的同義詞。「想要成功,就不能休息!」似乎成了人生的潛規則。

這可能是為什麼我特別欣賞一行禪師,他是我們這個時代著名的佛教禪宗僧侶、作家、詩人、學者暨和平主義者,也是入世佛教的主要提倡者。曾經有佛教僧侶在他參訪以後,問一行禪師對於寺院管理有什麼建議,原本大家等著大師說出智慧箴言或是讚美的話,結果他卻一開口讓所有人跌破眼鏡:「你們為什麼都天還沒亮就起來念經,睡飽起來再念不是比較好嗎?」

一行禪師倡導的中心思想,就是「靜觀」(mindfulness),表面上什麼都沒做,但是靜觀作為一種休息,既不是等待,也不是安靜不動,而是積極地觀察事物的根本。也只有回到事物的根本去觀察時,才能掌握生命細微而持續的變化,在這過程中,身心得到了真正的休息。

「靜觀」正是科普作家、英國BBC廣播公司主持人克勞蒂亞.哈蒙德,在《休息的藝術》(The Art of Rest)這本書裡描述的第一種休息。這本書列舉的十種休息,來自於一項有史以來針對休息所進行的規模最大之全球性調查,對象包括了來自一個35個城市的1萬8千人所做的「休息測試」(The Rest Test)結果,定義出真正的「休息」,並非「睡覺」或「什麼都不做」,而是讓我們能夠帶領自己進入一個舒適的放鬆狀態,讓身體可以得到真正的安靜閒適。

「思考」與「解決問題」

我曾經問一位來參加思考課的老師,她心目中的「思考」是什麼?因為我注意到,她上課時總是一心多用,一下子接電話,一下子回覆email,非常忙碌。但是當我問她:「妳這樣能思考嗎?」她卻信心滿滿地說:「當然可以。」

「思考就是解決一個問題,問題是可以控制的。」她回答說。
「我們什麼時候會用『解決』來形容一件事?通常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問。
「通常是壞事。」
「我們什麼時候會用『問題』來形容一件事?通常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又問。
「問題?當然是壞事。」
「所以妳有沒有發現,妳把『思考』當作面對『壞事』的武器?」我說,「遇到好事不需要思考,遇到壞事才需要思考。」

這位強調「務實」的老師犯了一個大人常見的錯誤,就是將「思考」跟「解決問題」混為一談。

「那思考是什麼呢?」這位老師疑惑地問我。
「今天下課以後,妳回去問妳的孩子,說不定他能夠告訴妳。」

當天晚上,這位老師傳來信息,她說她真的回家問了兒子,她年幼的兒子回答:「思考就是腦子裡在想一個問題,而不想別的。」我們都很喜歡他的答案。實際上,這個孩子指出了「靜觀」4個核心裡的第一個核心:專注

專注(concentration)

靜觀是把專注力放在當下的訓練,在靜觀的過程中,我們會留意當下的感覺,包括觸感、聲音、思想或情感等等。例如COVID-19疫情緊張的時候,我們出門都會戴著口罩,戴口罩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們留意到自己原本沒有注意過的呼吸。

靜觀的第一個方向,確實就是專注呼吸。有一位瑜伽老師跟我分享他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專注的方法,就是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分成30口氣吐出來,當數到30,等這口氣完全吐出來的時候,也為自己調整到專注的狀態。

讓自己進入專注的方法很多,不管你使用什麼方法,最重要的是,我們透過呼吸達到的專注狀態,會讓我們不加批判(non-judgmentally)地留意當下的狀況,也就是不試圖改變現狀,只是單純地觀察,訓練自己一次專心地觀察一件事物。

專注,是幫助我們進入思考的門,外面的世界是否吵雜,在我們專注後,就關上了門,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覺察(awareness)

你有沒有發現自從COVID-19之後,我們對於自己的狀態跟外面的世界,變得特別有覺察力?我是不是快要感冒了?原來每天下午,我的體溫都會有點發燒啊?我能夠聞到這朵花的味道嗎?糟糕,我的味覺有沒有消失?我們搭捷運,或到商店去購物,口罩後面的那張臉,是在微笑吧?那個老伯伯看到我迎面而來,身體微微地閃避,透露著恐懼……

當我們習慣仔細地觀察外在的事物時,就可以運用這項能力,觀察自己內部的思考跟情緒變化的過程。口罩後面的我們,感受到自己受到保護,覺得安心,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上,像是擁有一種隱形的超能力,在靜觀過程中,我們會專注留意自己各種感覺的特質,像是範圍、像是韻律。

我們開始覺察自己的情緒,如何伴隨著身體反應,比如我們開始注意到憤怒的時候,太陽穴會感受到脈搏的跳動。如果我們慣於留意自己身體的狀態,就漸漸能透過身體的信號,注意到情緒生成和消失的過程。

靜觀之所以能促進自我理解,是因為當我們把專注力集中去覺察自己的心理狀態時,對自己的思維過程(inner workings)以及情緒的本質,會有更透澈的了解,就像注視著虹吸式咖啡壺如何烹煮咖啡的過程一樣透明。我們甚至能夠開始仔細而精確地描述事件發生的經過、還有自己感受的轉變,這可能是我們過去做不到的。

轉變觀點(perspective shift)

當理解到心理現象的本質時,自由就隨之而生。例如原本將「思考」跟「解決問題」混為一談的老師,就會開始問自己,「思考」跟「解決問題」到底有什麼不同?很快地,她就會發現,解決問題,表示我需要用行動去「做」(doing)一些什麼;但是如果我透過思考,只需要去覺察自己的「存有」(being),即使什麼都不做,問題也會變小,甚至不見。

比如說,一個父母面對著因為得不到芒果冰沙而哭鬧不休的孩子,如果要「解決問題」,那就必須去做點什麼,比如買給他(但是心痛)、道德勸說(「寶貝啊,一杯160元真的很貴哪!」)、斥喝(「混蛋!你以為我是印鈔機嗎?等你自己會賺錢再買!」),甚至一拳揍下去,都必須行動。而行動,無論有沒有效,都意味著「衝突」。

但是我們也能選擇把專注力放在事件的不同面向。例如可以從兒童心理學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哭鬧只是在發洩情緒而已,發洩完就沒事了。既然知道孩子在發洩,我什麼都不用做,也沒有令人困擾的地方,因為我「接受」了另一個觀點,哭鬧就不用去解決了,看不下的人自己去買160元的芒果冰沙給他喝吧!總之這事跟我無關了。

「靜觀」能幫助我們看到本質,給予這種轉變觀點的能力,也輕易看到「思考」跟「解決問題」的本質區別。

中性(neutralization)

靜觀是一種心理狀態,一種對當下全然覺察的心理狀態。在靜觀的狀態中,我們學會接納當下,無論心中的念頭或情緒的悲喜、正面或負面的想法,我們都能以平常心待之。對很多都市人而言,這種狀態相當陌生,例如在社會盲目鼓吹「正面思考」時,每當感到傷心、悔疚便會如臨大敵,恨不得將這些情緒通通即刻槍決埋葬。

對於生活在鄉村的人,卻不會有這種問題。一個靠天吃飯的農人,非常清楚地知道大自然是慷慨的,卻也是極為殘忍的,沒有「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種天真的因果關係,說「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的,也肯定沒種過地。這種「正面思考」的話一定是都市人說出來的,不懂得靠天吃飯的不確定性。

認識了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的,往往不是情緒本身,而是對情緒的反應,那麼情緒就能夠被「中性」地理解。

書籍簡介


野蠻生長:學會放任自己,擺脫被困住的人生

作者: 褚士瑩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20/10/01

作者簡介

褚士瑩

一個從小就喜歡到世界盡頭去旅行的國際NGO工作者,專業訓練來自埃及AUC大學唸新聞,及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

2001年起計畫遍佈世界各地,七大洋五大洲只缺南極洲跟南冰洋,他很愛自己的工作。在緬甸衝突地區的和平工作,讓褚士瑩意識到發展工作的極限,因此從2015年赴英國倫敦瑞士哲學作家艾倫.狄波頓成立的「The School Of Life」(人生學校),後來在法國「Institute of Philosophical Practices」(哲學踐行學院)師事奧斯卡.柏尼菲博士,學習哲學諮商,目標是在緬甸內戰衝突地區成立一個草根哲學機構,鼓勵武裝部隊跟難民營中長大的孩子一起思考「和平為什麼比較好?」,進一步用哲學思考來面對世界上各種戰爭、貧窮、難民、移工、歧視等複雜的問題。

在台灣期間,他串連在地與國際團隊,一起關心兒童與成人的思考教育、訓練NGO領域的專業工作者、客工、新移民、部落、環境、社區營造、小農與永續農業、自閉症成人、失智症家屬的支持。中文出版品包括《在西拉雅呼喊全世界》《我為什麼去法國上哲學課?》《我為什麼去法國上哲學課?實踐篇》《誰說我不夠好?》《企鵝都比你有特色》《一個旅人,在西拉雅》(大田出版)等五十多本作品。


責任編輯:李頤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