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當醫生,碰上最令人揪心的病人,就是我的朋友。

三年前,他坐在我前面描述症狀。我仔細傾聽。聽完他問我:「你覺得這是什麼病?」他體重減輕、沒有食慾、便血,皮帶必須多穿幾個洞才能勒緊。

他沒等我回答,就自己說:「是大腸癌對吧?幫我找張床吧。」聽他語氣那麼輕鬆,我嚇了一跳 ,我沒有遇過這麼「正面思考」的病人 。

在我的「安排」下,醫院迅速為他做了大腸鏡、胃鏡、超音波⋯⋯「有人罵健保緩慢,没效率。我覺得還好啊!還來不及痛,就什麼都做完了。」他自我調侃。

不幸。每樣檢查都有「斬獲」:大腸鏡發現3x5公分腫瘤;胃鏡發現,他也有食道癌,超音波顯示,肝臟有幾個轉移的亮點。因為食道癌生長的速度比大腸癌來得快,醫療團隊決定先處理食道癌。等身體恢復,一年後再做大腸癌手術。

他感激外科醫師救他一命,沈穩、細心又有耐心,使他症狀「暫時」穩定下來……在最先進的腫瘤標靶藥物下,他達到第一次「緩解」,高興地帶太太烘焙的糕餅到診間。

「真好吃。」醫生說。
「可惜我病好你就再也吃不到了。」他說。

他「偽裝」得很好, 笑容燦爛,生活和常人無異。我們心知肚明, 腫瘤還在,只是暫時被困住。

我難忘他每次掃描結果正常,向我宣佈好消息時,雙手合十,感謝上蒼的虔誠模樣。「醫院裡的空氣太糟糕了。」他說:「 我這次要去馬爾地夫。」他總是樂觀地笑著,熱切地活著。

今年初,腫瘤科醫師告訴他:

「你的癌症又回來了。 你的身體可能無法再承受任何化療⋯⋯」
「那我還有多少時間?」
「幾個月吧!」
「意思是明年這個時候我就看不到你了。」
「是的。大概是這樣。」
「有時候開門見山很OK。 這種事不需要唯唯諾諾。有話直說最好。」他說。

他問我:「是時候了。該告訴三個孩子了嗎?」
「他們還不知道他們的老爸得癌症呢?」有些時候,我必須笑著才能撐過這一切。這次我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腫瘤科醫師和他談到了安寧療護,以及未來幾週會發生的事情⋯⋯醫師為他寫了轉診信。 上頭寫:「他不怕死。」

他很感恩他的腫瘤科醫師:「他很仔細和我對談,了解我的態度,問我問題,仔細聽我怎麼答……」「他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才能告訴下一任,要怎樣和我溝通,對我最好……」

我只能苦笑。我看到一個鬥士, 精神和信念長在,他永不屈服,永不退卻,永遠微笑,永遠感恩。和很多癌症末期的病人一樣,腫瘤不再是目標,治療是為了控制疼痛。

最後一次住院,我到病房看他。全然無助地看著他的腫瘤,擴散到肺、肝、腦⋯⋯身體的每一根骨頭。

他精神還不錯,忍著痛坐起身對我說:「好友,不用傷心。我不打算抵抗。我已經告訴太太。我走後,不要在訃文上寫我對抗癌症,打了敗仗。我沒有輸。癌症沒有打敗我。它沒有讓我懷憂喪志。我沒有一刻心神不寧。我活得還不賴。現在我躺在病床上, 被家人朋友圍繞,感覺被愛,十分滿足幸福。我只是遺憾,為什麼以前不曉得,應該要常常這樣聚一聚?

如果有什麼想對你說的,那就是:你一定要記得,職務是暫時的,親人的死去卻是永遠的。請你替我寫信給主任、院長、衛福部部長,告訴他們:台灣醫療體系運作良好,並沒有讓人失望。我的朋友、外科醫師、腫瘤科醫師、護理人員,和幫我倒水、整理我床鋪的阿嫂⋯⋯謝謝您們如此善待我。您們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過得有多好。」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原文

責任編輯:李頤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