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收到過一封最浪漫的演講邀約信,來自當時淡江大學一個社團的社長李利國,他也是一個學生詩人,那封邀約信寫得像一首詩:「我對著一座豐美的花園給您寫信,想到這三十三重天外的雲濃霧深處,就要加上您的身影,真是愉快極了。或許您早已憧憬過舟聲,汩汩述說著水湄的掌故,我時常在夜裏去傾聽,那麼奧秘的語言,我一直讀不出完整的意念,卻因此凝聚了許多自己流盪於外的思考。

這裡,風月的臉最宜傾向憧憬,這裡葫蘆裏盛著好酒,這裡的心態需要激發⋯⋯」

那是很特別很一年。對台灣的歷史,對我個人,都是關鍵的一年。1975年春天,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們的「民族救星」殞落,台灣每個角落都豎起偉人銅像。我剛從大學畢業,在一所國中當實習老師,把大學時代發表的文章集結成第一本書「蛹之生」,不久後就接到第一場演講的邀約。那一年李利國還邀請到「未央歌」的作者鹿橋,有人說「蛹之生」是台灣版的「未央歌」,描寫的都是大學生的生活和思想,我猜想這是他邀請我的原因。

將近半個世紀過去後,我才知道這場邀約的重要性。當時尚未滿24歲的我,正走進人生中第一個革命現場。撥開三十三重天外的濃雲厚霧才發現,那是我生命中最早的朝聖之旅,這裡才是臥龍藏龍之地。和李利國一起編「淡江青年」的美編正是李雙澤,那個後來在1976年12月3日的一場演唱會上,開了第一槍,掀起民歌運動的人。

可是在那一槍之後,因為持續在「淡江週刊」鼓吹「唱自己的歌」的李利國和王津平慘遭到被校方解職的命運,之後李利國加入了「仙人掌」雜誌,繼續發表李雙澤的小說和他寫的專訪,王津平被教育部列入黑名單,畢業於柏克萊大學的他從此失去教職。而李雙澤從此也充滿不安全感,老覺得自己被跟蹤,直到1977年9月10日清晨他在海邊為了搶救外國遊客而犠牲生命為止。當時的李雙澤年僅28歲,生前創作的最後一首歌就是一直被台灣人傳唱至今的「美麗島」。

那是一個校園充滿肅殺氣氛的年代,透過黨、政、軍的控制,白色恐怖一直藏匿在每日個校園內。當時的淡江大學來了幾位留學歸國的老師,帶來了一些自由的思想,像是中文系的李元貞、化工系的曾憲政、德文系的梁景峯和後來因為「淡江事件」被解聘的王津平。當時他們被稱為淡江四大冦,情治單位派學生監看他們的言行。這些老師後來在台灣也繼續推動了許多進步的思想,像是李元貞的「婦女新知」、曾憲政的「教育改革」。

70年代的台灣是一個覺醒的年代,在各方面都有突破性的進展,在政治方面有風起雲湧的黨外運動,文化方面從民歌運動到鄉土文學的論戰都是一種揭竿而起,一場場不流血革命,直到1979年的美麗島大審判。「他錯過了後來才登場的大戲了。」在「我的歌是青春的火焰」的紀錄片中,李元貞笑中帶淚的説。

38年後的春天,我和一群來自電影和文化界的朋友決定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進行一個「不要核四 五六運動」。從2013年3月15日起,每個星期五下午六點鐘在廣場聚集。從原本反核四運動,發展出各式各樣的社會議題,包括歷史建築保存、居住正義、土地正義、環境保護等。

每次活動到了尾聲時,會有一群以陽明大學的學生為主的合唱團站在十二個肥皂箱上,帶領全場唱李雙澤的「美麗島」。每次在台下跟著唱這首歌時,我內心深處會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追隨著年輕人吧,未來的世界是他們的。」有一次我的老朋友來到紀念堂的廣場看到我坐在爬滿蟑螂的地上,皺眉頭問我:「你怎麼會這樣?」我笑了笑,心裏想,羨慕我吧,因為我內心燃燒的青春火焰尚未熄滅。

在每一次唱著「美麗島」的歌聲中,會想起38年前去淡江的那場朝聖之旅。在那場擠得水洩不通連演講者都被擋在門外的演講後,李利國安排我住在一個靠近海邊的破舊公寓,後來才恍然大悟那地方正是李雙澤和夥伴們聚集的「動物園」,建築系學生林洲民、徐力中、李瑋珉和他住在這裡,也是被稱為四大寇的老師們常常出沒的地方。附近的興化店海灘當時是軍事管制區,李雙澤常常偷偷闖入禁區祼泳,頗有一種儀式性的挑釁味道,象徵對威權體制、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反抗吧?沒有想到他最後告別人世的地方也在這個海灘,他採取了犠牲自己生命救別人的方式,燃燒青春火焰,完全最後一次的儀式。

這裡是穿越關渡平原親近大屯山的三十三重天外的一個祕境,真正的革命基地,我竟然意外的造訪。許多年後我遇到了林洲民,我們一起合作台北電影節,我也體會到他在台北市政府工作的那四年,如何透過社會住宅實踐他對於居住正義的理想,當然,對待大巨蛋的不妥協,更是一場小蝦米對抗大巨人的浴血戰役,原來當年燃燒理想的青春火焰,在他們心中從來沒有熄滅過。

我想起學生詩人的那封邀請信,將近半個世紀過後,我記憶中露冷霜濃纖纖夜雨的淡江,山徑古道旁的龍鳯燈,朦朧月色下一張張青春美麗的臉龐,一雙雙散發著憧憬的眼眸。38年後,水湄泊泊的舟聲終於傳來台灣百年來人們停泊和歷史流變的故事。我也漸漸讀懂其中的奧秘,那是一種充滿詩意畫意,又浪漫不覊的情懷。在那部紀錄李雙澤的紀錄片結尾時,林洲民引用了當時Billy joel的一首「Only the Good die young」來詮釋李雙澤28年短暫的生命。

而我們這些和李雙澤活在同一個時代,仍然倖存於世的人們啊,見證著台灣後來一波波的大戲登場,分不清誰是英雄,誰又是小丑,但是我們家園啊,的確更像是年輕時嚮往的「美麗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