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澱了一段時間,不確定有沒有真的靜下心來。還是決定寫這篇,給大家參考。

5月第2週,得知我有親戚與確診者有接觸史。那時我正在往新竹的路上,疫情還沒炸開,確診人數慢慢增加,山雨欲來。接到電話的時候,一顆心沈了下去。我開始作最壞的打算,如果我的親戚確診了,那我怎麼辦?我們母親節才聚過餐,全家人一起。我晚到,沒動筷子,但喝了酒。

第一時間想起妻小家人,而後馬上又想起我的學生。我開始回憶我上課的時候有沒有把口罩戴好。有吧!我有好好消毒吧!我如何如何⋯⋯但無論如何去想,總有一股不理性的自責情緒緩緩升起。一路上我只能不斷確認我的口罩,那像是我唯一的浮木。

晚上電話通了,親戚沒事了。我鬆了一口氣。隔日,電話又來。翻盤。親戚兩人確診。

掛上電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突然陷在很深的泥沼裡。我接觸了確診者,那我接觸過的人該如何?

成為「隔離者」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從泥沼裡爬出來,只能感覺渾身忽冷忽熱,軟綿綿的。我開始翻找訊息和電話,硬著頭皮和每個開課單位聯絡。在母親節前上課的,請他們停課,因為我應該要被隔離。母親節後上課的,很難。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們我有接觸史,但僅存的理性告訴我,總得說,逃不了。

傳完所有訊息,在我自己的情緒無法冷靜的時候,用著虛假的文字包裝著慌亂,要大家別擔心。突然覺得中文系好像很有用,又沒用。

當晚我打了1922 ,通報了我的狀況。電話響了很久,接電話的人卻一問三不知。有太多事我需要弄清楚了。我到底何時要被隔離?如果我確診,那妻子孩子該如何安置?孩子只有兩個月,有社工會接手嗎?我需要去篩檢嗎?有防疫專車會來嗎?什麼條件符合才會被匡列?沒有答案,只有不斷重複的台詞:「我們不清楚」「要等疫調單位」「要醫生判斷」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知道他也無助。「辛苦了,沒關係,這樣就好。」我掛了電話。

隔日,另兩位家人出現咳嗽症狀,去醫院想要篩檢,主動通報接觸史,被擋了回來。我打電話請他們收好行李,說隨時會被隔離,要有準備。再隔日,二人發燒,篩檢後是陽性。到了很晚很晚,兩人才被帶到檢疫旅館。沒有藥,沒有其他的治療,但是有看起來很舒服的床。

此後就是一連串漫長的日子,我的家人們陸續接到通知,那是在好多天之後了。有人去篩檢了,所幸再沒有人是陽性。而我也是此時才知道,從採檢出陽性到確診,要經過2天左右的時間。

同島一命

這段日子裡,有很多荒謬的細節,我不想細談,《報導者》的文章出來了,請每個人務必去看。那是真的,因為同樣的事情,就血淋淋的發生在我與我的家人身上。我只能從這些亂糟糟的處理方式中,一次又一次讀到第一線人員瀕臨崩潰的情緒。

直到5月22日,也就是事發後第10天,我終於拿到我的隔離通知書。我告訴衛生所的人,我已經自主隔離了快兩週了。他很緊張,一直說他沒有延誤,資訊一來他就打電話了。我說我明白,辛苦了,真的辛苦了,保重身體。

有很多話我不想說,但我只想提醒大家,不要把所有批評的聲音都看成是反對黨的操弄、敵人的操弄。陳時中很好,我相信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但他是人不是神,我們一直一直都不該把人當成神。從去年疫情開始到現在我一直壓抑的焦慮,此時完全炸開來。有時候人們會親手將凡人推上神壇,再親手將他毀掉。

現在要面對病毒的,不是陳時中、不是蔡英文,是這個島,是這個島上的所有人。我們並不活在一個那麼值得樂觀安逸的地方,如果我們平時都會對社會不滿,那我們要知道那些我們平常會詬病的一切,公務體系也好,老舊思維也好,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老人、住你家隔壁的鄉愿、還有很多價值觀跟你完完全全相反的人,這些人要跟我們一起面對,面對病毒、面對內憂外患、面對這一切。這叫做同島一命。

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在潛意識裡幻想著哪天會造出一艘諾亞方舟,把那些我無法理解的人們通通踢下船,讓他們被洪水帶走,那同島一命就是喊假的,這艘船遲早要沈一沈。

事實是洪水不會來,或者說,這就是洪水,但你我都不是諾亞,只是森林裡無辜(或者天地不仁,死有餘辜)的小動物。

我沒有什麼具體的建議,只想請大家好好聽聽基層醫護指出的問題。台灣的醫療體系維持高張力運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的高醫療品質,是他人的血汗流出來的。

從「為什麼是我」到「總得做點什麼」

最後,我想給大家一些希望永遠也不會用到的建議:如果不幸需要被隔離,代表你接觸了確診者。確診者可能是陌生人,但更可能是你的朋友與家人。如今我已距離接觸確診者有14天,雖然隔離尚未結束,但我至今沒出現症狀,每日都有流汗,還有偶爾喝點小酒。自己對自己的健康也稍微放心了。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一直在問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們家)?」我去算一個很無聊的問題,把全台灣的人口放在分母,把確診人數放在分子。十百千萬,萬分之一,萬分之一為什麼會是我?我只能接受一件事,在命運面前沒有什麼機率需要被計算,會就是會、有就是有,只有零,不然就是一百。我相信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但我也相信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要心存僥倖,這件事離我們太近了。

而後,我開始出現種種不舒服的感覺,心跳加速、身體無力。我分不清楚是因為恐懼、焦慮、擔憂還是其他的什麼事情造成的,還是我也確診了。我不擔心我的身體,我知道我雖然這段時間疏於訓練,但我的身體還算可以。就算確診,我想可能也撐得過去。可是我的家人呢?我家有六七八十歲的老人,有兩個月不到的嬰兒,他們都在風險範圍裡。

我的學生呢?我自從教書以來,對教育這塊始終放不下那莫名的執著和責任感,我要在這時候不斷安慰自己:不是我的錯,不是我願意的,還是該怎麼辦?還是那就是我的錯,我不該去參加那場聚會?我該早早讓一切停止,我該超前部署點什麼?

這些不理性的訊息,反覆衝擊我自己。我打給創業夥伴,跟他們說我的困境,我們開了好多次緊急會議,然後,我想我們畢竟不是全然的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總得做點什麼。」過了第一個失眠的夜晚,前一天沒有吃晚餐,反而讓我的腦袋清醒了一點。我開始有了這樣的念頭。我不知道其他人需要經過多久,也許是我樂觀(或練習悲觀習慣了),我只花了一天。我只想告訴大家,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請努力將「為什麼是我」的情緒變成「總得做點什麼」。然後這樣就夠了,因為生命的力量會驅使我們開始找出路。

我開始繼續戴口罩、洗手、消毒,開始重新規劃家裡的佈置,聯絡朋友幫我處理外務、運送物資(這段時間感謝林立青仗義)。自主隔離第3天,我開始恢復重訓。我只能告訴自己,如果一切沒有原因,那我去想為什麼是我也是徒勞。如果一切有原因,那我總得有所收穫。禍兮福所伏。

人總要在突然失去之後,才會回頭珍惜自己擁有的。而就在那一刻,在我爬上樓梯的某個平凡的瞬間,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明白了:我還有這許多。我告訴自己,努力運動、吃好睡好。不管我會不會確診,至少要讓症狀出現時,不要錯疑成其他的感冒。我們依然堅持防疫措施,即便在那之前沒做好,但之後我們在家裡一樣帶好口罩、好好消毒。

亡羊補牢,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我相信牢裡面還有至少一隻小羊。看孩子的笑容,覺得他真的是生逢亂世,笑得可真甜真珍貴。我一樣下廚、開始準備線上課程。然後讀書,把那些堆滿灰塵的書拿出來,好好讀。下載了小時喜歡的電動,焦慮的時候就打開。打開電動讓我想起小時候,我會記得那段時間我和我的家人那麼的快樂。每日與隔離中的家人聯絡,講無聊的話,問問他們身體如何。

「望汝平安,咱的厝、咱的國、咱的未來」用四和弦寫下簡單的歌,然後把吉他拿出來,彈給孩子聽。開始思考如何在疫情時期持續關注社會,四處留言勸大家好好說話,去安撫每個焦慮的人。去感受愛,感受土地,感受生命。

然後,有時候我會怒視著天空,彷彿可以瞪著命運。我們會努力活下去,因為我們值得。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原文

責任編輯:李頤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