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起瘋狂尋找「台灣生命力」的日子—人生的劇本自己寫之八

(謹以此文獻給英年早逝的作家楊孟瑜女士)


叫聲響徹雲霄的遊行隊伍沿著和平東路轉向羅斯福總統路,隊伍中的人個個處於亢奮的狀態。

 

我一臉茫然的站在路口,呆呆地望著遊行隊伍,手中拿著剛買回來的一些美術用品,計劃動手進行一系列的童話創作,藉此躲過已然成形的「動亂」。那一年我快要40歲,應該是在職場上拼事業,繼續向上攻頂的年紀。

 

可是我卻反其道而行,結束在電影公司8年浴血抗戰後退守家庭,在家寫作、接案,順便陪伴兩個孩子成長。我的兒女們至今仍然不太能理解,因為他們現在也到這個正要拼事業的年紀了。

 

那是一個台灣錢淹腳目、垃圾還可以落地的年代。空氣中充滿金錢和垃圾的味道,國際媒體用「貪婪之島」來形容台灣。到了1990年,狂飆到12495點的股市狂洩至2485點,空氣中瀰漫的金錢味瞬間消失,留下來的只剩垃圾味。一種從未有過的末日恐懼襲捲全臺灣,許多人決定離開絕望的島嶼,遠走他鄉尋找新天地。

 

也就是在如此的氛圍下,我接下一部長達200分鐘的紀錄片「尋找台灣生命力」的策劃、撰稿的工作,符昌鋒導演建議我就用第一人稱敘述自己尋找過程所見所聞和思考。故事就是從佔領中正紀念堂的「野百合運動」說起。

 

那段日子我瘋狂搜尋史料,閲讀各種相關書籍。有一個非常敏銳的年輕記者楊孟瑜,不斷提供我許多社會正在發生的事情,像宜蘭正在整治的冬山河、花蓮證嚴法師的出現、西南部地層下陷嚴重、西進中國大陸的台商等。

 

我陷入極度焦慮和憂鬱,因為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覺得自己太衝動,不應該扛下這個超過自己能力的工作。如果沒有楊孟瑜從旁給我各種意見,我很難獨立完成撰寫工作。

 

這個「尋找」的過程,使我過早沉寂頹廢的生命,有了各種新的可能。像井底之蛙一般探出頭來看看外面的世界,發現許多正在萌芽茁壯的新生事物,像是生態保育、敎育改革、社區營造等,我看到了一個正在急速改變的社會。

 

後來這部紀錄片連續四個晚上在華視頻道播出,引發不少朋友的共鳴和反省,和我分享各自的心情,後來這部紀錄片還成為許多學校播放給學生看的敎材。其中一位前輩黃武雄先生也因此找上了我,邀我加入「敎育改革」和「生態重建」的行列。

 

在社會的變動改造過程,總是會有一些先知先行者帶來新的價值和觀念,黃武雄先生便是這樣的前輩。

 

台灣「生態保育運動」快速興起於八十年代中後期。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徐仁修和以李偉文和一群朋友成立了「荒野保護協會」,影響力逐漸進入了許多家庭。記得李偉文曾經對我說:「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必相遇。」

 

2006年我有幸受黃武雄之邀,和徐仁修三人共同發啓了「千里步道運動」,至今14年。這個運動受到民眾及各級政府的重視,「手作步道」漸漸蔚為風潮,也催生了「淡蘭古道」、「山海圳綠道」等7條國家級綠道。

 

同樣的,從八十年代末崛起的「森林小學」到「人本教育基金會」的成立,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種籽實小、卓蘭全人實驗高中、慈心華德福敎育、原住民實驗敎育、偏鄕學校轉型和更多的在家自學或是共學。

 

那段時間有不少家長為了逃避毒水猛獸的體制內敎育,紛紛避走國外,例如尹萍寫的「出走紐西蘭」,也有許多台北的家長為了孩子的讀書環境,紛紛島內移民去了宜蘭,敎育改革的聲浪響徹雲霄,這也是1994年黃武雄發起敎育改革大遊行的契機。

 

不同於「出走紐西蘭」的風潮,1997年「種籽實小」創辦人李雅卿寫下了轟動一時的「成長戰爭」,書中描述她的孩子唐鳳如何在體制敎育內身心受盡折磨。全家人曾經住在德國,本來考慮讓唐鳳留在德國求學。但是少年唐鳳卻堅持要回到台灣進行教育改革。

 

李雅卿也決心回到自己的家鄕實踐「自主學習」的理想,在那個對實驗敎育並不友善的環境下,克服各種困難創立種籽實小,期待能在校園內實現民主、自由的精神,尊重孩子的學習方式,維持平等的師生關係。

 

記得1998年在師大附中陪兒子參加大專聯考時,陪考家長們人手一本李雅卿的「成長戰爭」,我一方面佩服李雅卿和唐鳳的勇氣,一方面也對自己無法改變台灣敎育制度深感無力。

 

當我讀到少年唐鳳矢志返回台灣要對台灣的教育改革盡一份力的那段描述時,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覺得我們這些大人竟然沒有一個少年的勇氣,為此深感慚愧。

 

所以當敎育部的實驗敎育三法正式通過後,2016年台北市文化基金會率先創辦高中階段非學校型態的「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敎育機構」(簡稱TMS),在偶然的機會中,我成為第一任的志工校長,如今已經進入第五年,也有兩屆的畢業生,無論是就業或是國內外的升學情況都不錯。

 

這所備受矚目、飽經折磨的實驗教育機構,也漸漸找到立足臺灣社會的敎育方式。想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能追隨先知先行者,甚至像唐鳳這樣的年輕人的腳步,趕上實踐敎育理想之路,人生不再有遺憾。

 

回想自己30年前站在路口,一臉茫然望著遊行隊伍走過的我,只能絕望無奈又瘋狂的四處尋找台灣生命力。其實啊,那些「動亂」正是那些被壓抑的民間生命力所噴發出來的。旺盛的生命力或許會帶來一些毀滅和破壞,但也同時帶來更多重建和創新。

 

歷史上所有新生事物都發生在這種「動亂」中,因為動亂正意味著新、舊交替,也暗示某種斷裂。果然經過了30年,波瀾壯闊的「動亂」引領著我們走向更民主、自由、多元的幸福社會。

 

不用去遠方尋找幸福的新天地,經過30年,它就在你身邊不遠的地方,對你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