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某一部份的工作範疇中,時常需要面對充滿情緒的人,那些情緒通常是憤怒。憤怒的起源,與爭論誰對、誰錯脫不了干係,而我主要的任務,是盡量釐清對錯和責任歸屬。有時據理力爭,有時化干戈為玉帛。
前線的震撼教育: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有相對的立場
年輕時,我遇過很嚴重的抗爭現場。當時劍拔弩張,完全沒有和談的可能。突然,從遙遠的角落飛上來一顆白晃晃的雞蛋,幸好我老闆有先見之明,事前就挑了個關鍵位置站好,那顆雞蛋,不偏不倚的砸在他昂貴體面的西裝領口上,替客戶保全了台上的顏面。
抗爭結束後,我看他神色如常,準備將慘不忍睹的西裝送去乾洗,忍不住想抱個不平:「這些刁民!真夠野蠻的,就算他們有一百個對,我們又不是沒有誠意解決啊!」
老闆看看我,又看看西裝,嘴上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我倒是慶幸自己命大,只是雞蛋、不是子彈!妳記住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有相對的『立場』,當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都很有可能是刁民。」
隨著在公關這一行的時間越來越長,輪到我得自己單刀赴會、面對「刁民」的時候,我總是會穿著和老闆差不多樣式的西裝外套上場。除了提醒自己,隨時要有被難堪洗臉的準備,更希望自己記得老闆的教誨,事情的「對錯」與「真相」,可能不存在。我們在前線可以做的,是保持真誠與開放,嘗試去理解論述和感受的多元,盡量尋求共識。
這樣的心態,幫助我在應付意外或衝突的第一時間,得以冷靜下來。對我而言,真正的困難,是尋求共識無果、甚至被詆毀、被貼標籤,那是用盡真誠與開放,都無法被抵銷的惱怒難當。這種事偶爾會影響我的判斷,漸漸侵蝕我原本就很薄弱的自信心,把對他人言行無理的怒氣,全數轉嫁到自己身上,覺得自己無能又失常。
衝突的緩衝地帶:接受自己可能錯了,將「人」與「行為」分開
直到我看了《我可能錯了》,從中汲取到極為受用的觀點。這本書的作者比約恩.納提科.林德布勞,在青春正盛、職涯光明的26 歲,放棄了人人稱羨的主管職位,前往泰國,在偏遠的叢林中,以森林僧人的身分,修行長達17 年。
在過去許多年的處理經驗裡,我的溝通應對技巧,自認被訓練得爐火純青,之所以讓外人覺得指揮若定、游刃有餘,其實奠基在一個心理既定基礎上:我的立場是「對」的、我的處理方式「正確」、我對所有事態發展,「瞭若指掌」。
然而,作者在書中分享了一位住持阿姜﹒賈亞薩羅的箴言,當感覺衝突開始醞釀、關係演變到快要破裂,不妨真誠篤定的重複3次:我可能錯了、我可能錯了、我可能錯了。
這5個字,聽起來輕易,身體力行,卻很難。
當我以訓練有素的圓融姿態,向前來協調的對象示好,我總是會先謝謝對方,願意給我機會,素昧平生來結緣。這個方式向來很管用,卻不想有一次適得其反,對方扯開大嗓門叫嚷:「誰想跟你結緣?現在跟你多說一分鐘,都覺得浪費我的時間!」
那也是我第一次嚐到敗績。會談破局,讓我臉上無光,心裡一直記恨到現在。遇到雷同情境,總是怒火中燒、又戰兢膽寒。作者分享了一個心法,使我幡然醒悟:假如我出生時,有和他們相同的DNA、命運、業力,遭逢一樣的人事洗禮,我的所作所為,有極大的可能性,會與他們相同。
所以,不是我立場「正確」,對方行事「失格」,在對方眼裡,我也許才是走錯場合的那個人。當然,不合理、不禮貌的行為,我們可以表達反對或譴責,卻不需要對這些人關閉心門、甚至懷抱憎恨。
「人」與「行為」,是可以分開被看待的,就如同書中也談到滔天倒海的怒氣,人皆有之,很難避免,作者引述泰國僧人龍婆登的話:「怒氣會生起,但它甚麼都無法占據。」,全心感受,但不認同、不耽溺。
很多時候,事情的正確與否、智識的多寡與否,根本不是重點,關鍵是我們有多大的意願,鬆開自己的拳頭,露出坦蕩的手掌,一邊容許自己的所有感受,一邊承認自己知道的不多。
我可能錯了,真正要探究的,並非對錯,而是世間的浩瀚與二元。假如能保有兼容、從容的心,我們將看見是非黑白之外,仍有廣袤的天地和方圓。
責任編輯:陳瑋鴻
核稿編輯:倪旻勤